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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牧与杨潮观
2011-06-17    本站编辑    浙东唐诗之路    点击: 3656

袁牧与杨潮观

 

乾隆文坛的重量级人物不少,以言翘楚,则诗文领域,应数到袁枚;戏剧领域,要数到杨潮观。杨潮观(1712-1791),字宏度,号笠湖,无锡人。雍正初江苏布政使鄂尔泰设春风亭,招揽文学之士,座上贵宾如沈德潜、华希闵等,都是江南老名士,杨潮观以十四岁一童子厕身其间,挥毫作赋,声名鹊起。但正所谓“高材无高第”,他在此后的科举场上一直不得意,乾隆元年(1736)中恩科举人后即再也没能更上层楼,在实录馆作了一段时间的文字工作后,期满外放,周折于山西、河南、云南各地知县任上,以泸州知州致仕时已年逾古稀,其宦途多舛,亦可见矣。值得一说者,潮观在邛州知州任上买卓文君妆楼旧址筑吟风阁,觞咏其中,即享誉后世的《吟风阁杂剧》命名之由来。
袁枚小杨潮观四岁,与其相识甚早。《邛州知州杨君笠湖传》中说二人是“总角交”,似乎有点夸张。乾隆元年(1736),年方二十一岁的袁枚受广西巡抚金鉷荐举,进京应博学鸿词科考试,杨潮观则以新科举人游京师,这是最早可以考见的交游。此后两人各自浮沉宦海,地域悬绝,似无多联络,但情谊始终笃厚。乾隆三十五年(1770),杨潮观因运输木材之公差,不远万里自邛州来南京随园探望老友。袁枚大喜,有《喜杨九宏度从邛州来即事有作》五古四首记其心境,第一首末四句云:“蔗味老弥甘,交情久更挚。不信扪胸中,三十六年事”(《小仓山房诗集》卷22)。这一次,袁枚还将小女阿能寄养杨潮观膝下,足见两人交谊之非常。
但也正是这一次,杨潮观为袁枚讲述了自己乾隆十七年(1752)任河南乡试同考官时的一场怪梦,从而埋下了两人晚年一场笔墨官司的种子。
此梦原委,见于《子不语》卷三的《李香君荐卷》一则。全文不长,具引如下:
吾友杨潮观,字宏度,无锡人,以孝廉授河南固始县知县。乾隆壬申乡试,杨为同考官。阅卷毕,将发榜矣,搜落卷为加批焉。倦而假寐,梦有女子年三十许,淡妆,面目疏秀,短身,青绀裙,乌巾束额,如江南人仪态,揭帐低语曰:“拜托使君,‘桂花香’一卷,千万留心相助。”杨惊醒,告同考官,皆笑曰:“此噩梦也。焉有榜将发而可以荐卷者乎?”杨亦以为然。偶阅一落卷,表联有“杏花时节桂花香”之句,盖壬申二月表题,即谢开科事也。杨大惊,加意翻阅。表颇华瞻,五策尤详明,真饱学者,以时艺不甚佳,故置之孙山外。杨既感梦兆,又难直告主司,欲荐未荐,方徘徊间,适正主试钱少司农东麓先生嫌进呈策通场未得佳者,命各房搜索。杨喜,即以“桂花香”卷荐上。钱公如得至宝,取中八十三名。拆卷填榜,乃商丘老贡生侯元标,其祖侯朝宗也。方疑女子来托者,即李香君。杨自以得见香君,夸于人前,以为奇事。
杨潮观一时兴起,为袁枚讲了此事。此时袁枚正“广采游心骇目之事,妄言妄听,记而存之”(《子不语序》),遂留心将此事写入了《子不语》中。乾隆五十三年(1788),《子不语》刻成,袁枚很高兴地寄给了杨潮观一册。想不到时间未久,即接到了杨潮观一通措辞严厉的亲笔书信,对此文大张挞伐。
杨氏此信讲了这样几层意思。首先他对《李香君荐卷》中的几个技术性细节进行了订正。第一,此事发生的壬申年乡试时,杨氏并不在固始知县任上。第二,这一科主试已记不得是谁。第三,河南乡试中额只有七十一名,并无八十三名举人。第四,所取中的侯生只是侯方域的族孙,并非嫡传。其次,他对另外两个细节表示了强烈的不满。其一是说李香君“揭帐私语”这四个字。杨氏以为此语“污蔑贞魂矣”;其二是说文末写他“自以得见香君,夸于人前,以为奇事”这一段。杨氏对此特别愤慨,不仅称袁枚“污蔑旧交”,且洋洋洒洒地辩解道:
所称李香君者,乃当时侯朝宗之婊子也。就见活香君,有何荣?有何幸?有何可夸?弟生平非不好色,独不好婊子之色。“名妓”二字,尤所厌闻。如所云云,与弟素性正相反,不知有何开罪阁下之处,乃于笔尖侮弄如此!似此乃佻达下流,弟虽不肖,尚不至此。
如此义正词严,剑拔弩张,并加以“佻达下流”的定谳,已足见杨氏心中愤怒之不可遏止了。可他仍以为不足,最后部分竟要求袁枚“务即为劈板削去”,以收斩草除根之效。总之,杨潮观认定袁枚是在严重地“诽谤”自己名誉!如果在法制健全的今天,他可能会不惜对簿公堂,并索取精神损害赔偿若干的。
面对这样激烈的谴责,我相信袁枚一定是出乎意料之外,并受到了剧烈的触动的。他大概没有料到这位情意深笃的故人会为此事动这样大的肝火,也想不到才华艳发、见地颇高的杨潮观会表达出如此不堪的意见来,更何况,袁枚一生致力开掘性灵,解放纯真,杨氏主动来撞自己的枪口,来信中字字句句皆与自己的思路背道而驰,他又岂能不一展妙绝天下之辩才,回应杨氏的“炮轰”乎?于是,在杨潮观的“挑衅”之下,两位古稀老人、文坛泰斗的笔墨官司正式上演。
袁枚《小仓山房尺牍》卷七有《答杨笠湖》书信三通,以数倍篇幅逐条、甚至逐字逐句地驳斥了杨氏来信的谬论。子才一生快论不少,此又为其中之尤,特能展现袁氏思想之菁华,故特别值得关注。
其一开篇即明大旨,在指出杨氏将“游戏谰言”、“莫须有之事”的《子不语》当作“正经”、“正史”、“一字一句而订正之”的迂钝之后,先破除杨氏自居为“至人”、“正人”之错觉:
夫至人无梦,足下在闱中,不但有梦,而且使女子入梦,其非至人也明矣!然而求者自求,拒者自拒,如《画墁录》载范文正公修史一事,则虽非至人,犹不失为正人。乃足下公然如其请而见之,为正人者,当如是乎?
袁子才最擅长“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”的战术,你板出一幅圣人脸孔“炮轰”我,我就拿出比你还庄严的圣人脸孔告诉你你错在哪儿。这两重逻辑推断完成之后,下面的文字便如抽丝剥茧,一发不可收拾:
其事已毕,则亦浮云过太虚,忘之可矣。何以庚寅年运川木过随园,犹欣欣然称说不已?凡仆所载,皆足下告我之语;不然,仆不与足下同梦,何从知此一重公案耶?主试是东麓侍郎,亦君所说,非我臆造。今并此不认,师丹老而善忘,何以一至于此?想当日足下壮年,心地光明,率真便说,无所顾忌。目下日暮途穷,时时为身后之行述墓铭起见,故想讳隐其前说耶?
这是揭破杨氏发难的潜意识:你当年“欣欣然称说”,是因“心地光明”的“率真”,现在大张旗鼓“炮轰”于我,大概是念及存世之日无多,怕玷污了身后的“行述墓铭”罢?这话已经很“阴损”了,其中“日暮途穷”四字用得尤其“阴损”,足觇见其外表的平和中蕴蓄的澎湃的气愤之情。
以下再辩其梦见香君事:
不知竟见香君,何伤人品?黄石斋先生为友所嬲,与顾横波夫人同卧一夜,夷然不以为忤。足下梦中见一香君,而愕然若有所浼,何其局量广狭之不同也?
黄石斋,即黄道周,明末著名的忠义之臣,人品节操为世景慕。顾横波夫人,即“秦淮八艳”之一的名妓、后来嫁给龚鼎孳、受一品夫人诰命的顾媚。据说黄道周号称“心中无妓”,其友开玩笑,重金买通美艳无双的顾媚诱惑他。黄氏与顾媚同衾一夜,毫无侵狎,且夷然不以为意。袁枚这是拿黄道周的“局量”和杨潮观对比,令其有“珠玉在前”之愧,明白地告诉杨:你太“小家子气”了!接下来放开人品的较量,再说另一层有趣的意思:
古人如古物也。古之物已往矣,不可得而见矣,忽然得见古鼎、古彝而喜,即得见古砖、古瓦而亦喜。古之人已往矣,不可得而见矣,忽然见岳武穆、杨椒山固可喜,即得见秦桧、严嵩亦可喜。何也?以其难见故也。香君到今将及二百年,可谓难得见矣。使其尚存,则一白发老妪,必非少艾;而况当日早有“小扇坠”之称,其不美可知。不特严气正性之笠湖见之,虽喜无妨,即“佻达下流”之随园见之,亦虽喜无害也。
古人古物难得一见,所以见了皆可喜。虽是寻常道理,袁枚说来却自然通达。“佻达下流”四字引对方之语自我调侃,所谓嬉笑怒骂,脸上挂着笑容,内里却是非常肃穆的。比如下面说:
然而香君虽妓,岂可厚非哉?当马阮势张时,独能守公子之节,却佥人之聘。此种风概,求之士大夫,尚属难得,不得以出身之贱而薄之。昔汪锜嬖童也,能执干戈以卫社稷,孔子许其勿殇;毛惜惜妓女也,能骂贼而死,史登列传。足下得见香君以为荣幸,未必非好善慕古之心,乃必以好色狎邪自揣,何其居心不净、自待之薄也!
这里头不能完全排除冷嘲热骂的成分,比如末数句。但若深究,这段话可是袁枚一生的真知所在。看他在第二通回信里说:
谚云:“行行出君子”。妓中有侠者、义者、能文者,工伎艺者,忠国家者,史册所传,不一而足。女不幸坠落,蝉蜕污泥,犹能自立,较之口孔孟而行盗跖者胜,即较之曹涂、李志淹淹如泉下人者亦胜……伪名儒,不如真名妓。
这不是自矜口舌之利,也不是卖弄小聪明;不是诡辩纵横之术,也绝非一般的风流习气或“怜花”意识。我一直觉得袁枚是一个很地道的人文主义者,起码比之今天某些满口“人文关怀”内里却与若干“低贱”者“界限划清”的学者教授要地道得多。袁枚是把妓女等“贱民”当作与自己一样平等的“人”来看待的。“伪名儒,不如真名妓”的意思尽管不是由他首创,这般明快透澈地说出来仍然振聋发聩,轰响在那个时代的上空。这般认知如此根深蒂固,以至于他不仅对杨潮观这样一个业已无权势可言的前市长大放厥辞,刻薄地说:“就目前而论,自然笠湖尊,香君贱矣。恐再隔三五十年,天下但知有李香君,不复知有杨笠湖”,即便面对某些可能给自身惹来不测之祸的权贵,他也自信十足,毫无瑟缩之态。《随园诗话》卷一条三十三就有类似的记述:
余戏刻一私印,用唐人“钱塘苏小是乡亲”之句。某尚书过金陵,索余诗册,余一时率意用之,尚书大加诃责。余初犹逊谢,既而责之不休,余正色曰:“公以为此印不伦耶?在今日观,自然公官一品,苏小贱矣。诚恐百年以后,人但知有苏小,不复知有公也。”
与此相比,“好色”似乎是个小问题,然而对袁枚来说则又不然。他不仅一生好谈“色”(包括男色),甚至论诗也常引此为话头,而且因为“好色”,他在当时身后遭到不少严厉恶毒得吓人的毁骂。可这只是个人名节的问题么?在袁枚眼中,“好色”乃是自己高揭的“性灵”大旗上最鲜明的色彩之一,所以他扬扬自得地声称“今我素非端士,先存好色之心”(《辞妓席札》),并为此找出强劲的证据:
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。有必不可解之情,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。情之所先,莫如男女。古之人,屈平以美人比君,苏李以夫妻喻友,由来尚矣……宋儒责白傅杭州诗忆妓者多,忆民者少。然则文王“寤寐求之”,至于“展转反侧”,何以不忆王季、太王而忆淑女耶?(《答蕺园论诗书》)
这等文字即便如咒骂随园最力的章学诚等,后来也都回避了。为什么?够古老,够权威,够正宗,逻辑力量强大到让人哑口无言的地步。书信中回答杨笠湖尤其斩截痛快:
好色不必讳,不好色尤不必讳。人品之高下,岂在好色与不好色哉?文王好色,而孔子是之;卫灵公好色,而孔子非之。卢杞家无妾媵,卒为小人;谢安挟妓东山,卒为君子。
既然如此,杨笠湖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式的声明“仆非不好色,特不好妓女之色耳”哪里还有容身之地?袁枚嬉皮笑脸地说,此语太悖!不好妓女之色,难道好良家妇女之色吗?须知好妓女之色是小事,好良家之色罪过可就大了!你“天性端严,不解好色,仆所素知”,现在居然声称自己好色起来,其实你“抱着自己家中黄脸婆儿”,哪有好色的资格?冒充名士,这又何必呢?徒见出内心的慌张和器量的局促罢了!他揪住杨的“小家子气”不放,接着前面的话题步步进逼,言语间棱芒毕见:“黄叔度汪汪千顷之波,澄之不清,摇之不浊。足下修道多年,一摇便浊,眼光如豆,毋乃沟浍之水,虽清易涸乎?愿足下勿自矜满,受我箴规,作速挑惠山泉十斛,洗灵府中一团霉腐龌龊之气,则养生功效,比服黑芝麻、诵《金刚经》》更妙也”。
数千言一封长信,洋洋洒洒至此才要煞尾,解释自己回信的原因。虽也自责一两句,其真意却在于为最后的刻薄留出地步:“仆老矣,为无甚关系事与故人争闲气,似亦太过。然恐足下硁硁爱名,受此诬污,一旦学窥观贞女,羞忿自尽,则《子不语》一书不但显悖圣人,兼且阴杀贤者,于心不安。故遵论劈板从缓,而驰书先辩为佳。”话是越说越损了,可一派肃穆,如对大宾,还真让你无可奈何,子才诚妙人也。我没去查考杨氏别集中再有无继续的答辩,接到这封信,他是满脸苦笑?是气得双手抖颤?还是后悔不该挑起这场舌战,让袁枚当靶子把自己射成个刺猬?两个老人看似闲事的一场笔墨官司,个中奥妙却很不少,谁能真正知道呢?
这桩公案到此按说应该尘埃落定了,可还有一点后文需要交代。乾隆五十六年(1791),杨潮观去世之后,袁枚应邀为作《邛州知州杨君笠湖传》,其中还隐隐说到了这件事情,只是语气沉痛恳挚,已经绝不尖酸了:
君与余为总角交,性情绝不相似。余狂,君狷;余疏俊,君笃诚;余厌闻二氏之说,而君酷嗜禅学,晚年戒律益严,故持论每多牴牾。然君居家闻余至必喜。在邛州特寄金三百,属置宅金陵,将傍余以终老。殁后,其子抡以状乞传。庄子曰:“仁义之人贵际”。际者,大德不逾之谓也。古之人游夏交相议,管晏乃合传,虽异犹同,其即君与余之谓耶?
读到这样光风霁月的悼念文字,我们不仅会为袁枚失去这位既“狷”且“笃诚”、持论又“每多牴牾”的老友而伤感,也为杨氏不念“旧恶”、遗命其子“以状乞传”的胸怀而感动(此为古人通常的规矩,为人子者不可自作主张为父亲乞传的)。古人泱泱高风,真不可及,今世尚有之乎?

来源http://www.songtaste.com/group/art/80254

关键字: 袁枚 杨潮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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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新评论 (共有 2 条评论) 发表时间 作者
2011-05-16 15:50:01 了未了
哎,不告诉也没有办法,谁让美丽的景色只为心仪的人开放呢! 2011-05-10 20:18:43 潇湘水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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